塗蘊之垂目, 視線停留在兩人交握著的雙手上。

相較於自己常年握著武器的手掌，少年的要小上一號, 晶瑩如玉，白皙中透著淡淡的紅, 指尖處的指甲, 圓潤光滑，流動著淺淺的粉, 像春天的從桃樹飄落的片片桃花瓣。

端詳時, 塗蘊之無意識緊了緊手回握少年。

魚兒沒發現背後來自於塗蘊之的打量, 用另外一只空暇的手掀開車簾, 露出了車廂內挨挨擠擠的陶罐。

道路並不平坦，為了以防馬車行駛的過程中，陶罐從車內滾落，或者相互間發生碰撞導致破碎，車簾之後設置了兩扇竹編的圍欄, 且陶罐與陶罐之間還隔了一層稻草。

塗蘊之在魚兒的眼神示意下, 向前移動了一步, 前腹緊貼著他的後背, 呼吸間全是少年身上的淡淡香胰子的味兒, 此時他只需要略微低一低頭, 下巴便可以搭在魚兒的發頂上。

塗蘊之眸子暗了暗, 不動聲色地問道：“罐子？裏面裝了何物, 是特意送來給災民的嗎？”

魚兒回頭, 一雙炯炯有神的星眸眨了眨, 隨即微微彎起，化為了掛於星空中的彎月，仿佛在無聲討要你的誇獎。“這是我煉的丹藥，名叫暖丹。丹如其名，只要吃了便可不畏嚴寒。就算不著寸縷，亦無所謂。”

說著他就想打開竹欄柵，搬出一罐子出來給塗蘊之觀看實物。抽手之時，魚兒卻發現右手被一股力道禁錮了，掙不開。

塗蘊之也因此發現了自己不知何時回握的動作，心裏微微動了動，自然松開了手，在魚兒擡頭看過來的時候，若無其事地點了點頭，示意他繼續。

拔掉密封陶罐的木塞，裏頭密密麻麻，綠豆大小，圓滾滾的丹藥丸子登時出現在了兩人眼中。“你吃一顆嘗嘗。”

魚兒捏了一顆暖丹，本意是遞給塗蘊之，誰知他突然低頭就著魚兒的手吃了，溫熱的雙唇還含了含魚兒的半個指尖。

魚兒仿佛被燙著了，咻的一下縮回手，藏在身後握了握。註視著身旁似乎對自己的所做毫無所覺的男子，他張了張嘴，想說什麽卻又沒說。

此時此刻，他非常的懷疑，塗蘊之的芯子根本不像他表面給人的這般冷淡。假使說他的外表像冰冷漠，如利劍無情，那麽他的內心深處，興許埋藏著一座隨時可能爆發的火山。

魚兒暗自思量的同時，塗蘊之亦在垂目體會著暖丹帶來的感覺。

服用後，即使不穿任何衣物亦可抵禦嚴寒？

塗蘊之驚訝之時，已經猜到了魚兒的本意是，用暖丹幫助災民解脫寒冬的困境。

但是一旦他的思維脫離了眼前的災民，目光從災區飄到了遙遠的北疆，一時之間難免想到了更多。

他自己擁有強大的武力不錯，可放到了浩如煙海的戰場之上，無論單槍匹馬再怎麽強大能起到的作用終究有限。

世界的落後限定了軍隊戰鬥力，征戰過程中兵器、糧食、保暖衣物、藥物等等，每一樣都是掣肘本朝征伐北疆各國的要物。

多少次，戰勝了來犯的大軍之後，只因為士兵和戰馬的身體受不了更北之地的殘酷的嚴寒，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敵軍逃回了他們的老窩，卻拿之無可奈何。

多少次嚴冬，北疆大軍抵禦外敵，由於禦寒保暖不夠，士兵們被凍得腿腳麻痹，行動緩慢，以至於葬身於敵手之下。

如果暖丹能提供給士兵和戰馬，不單可以解決了大軍禦寒衣物不夠，凍傷、凍病、凍死等問題。同時也可以使得士兵們擺脫了盔甲下面笨重卻不夠暖和的冬衣，解放了手腳和速度，增強窮冬時節軍隊的戰鬥力。

下一回敵國再來犯，兵馬憑著暖丹的效用，無須適應敵國嚴寒數十倍的氣候，許能一鼓作氣殺到敵人都城。

塗蘊之倏爾輕輕一笑，低聲道：“突然發現，你居然是個大寶貝。”

“那是。”魚兒一點兒也不客氣地收下了塗蘊之的誇讚，那一臉小得意的模樣，自然流露著一股嬌憨的味道，無端地惹人心動。

此次跟著塗蘊之過來的親兵之中，並沒有識得魚兒的雲飛幾人在，都不清楚魚兒的身份。同時他們跟隨塗蘊之多年，深悉其素來不對他人假以辭色之性格。

遙望兩人親密無間的姿態，眾人滿腹疑惑之外，還有撞見了百年難遇稀罕事的濃濃驚詫。好些個還呆呆地揉搓著眼睛，驗證雙眼所見畫面之真假。

等塗蘊之的聲音飄蕩入耳，才將他們恍然震醒。

親兵們壓下了心底的好奇，迅速擡頭挺胸站好，聽候塗蘊之的吩咐。

“你們都過來，兩人為一小隊抱著罐子去村莊裏，一戶一戶地敲門，詢問清楚每一戶人家的具體人口數量，然後按每人……”

魚兒見他話到一半突然頓下沈思，在塗蘊之身旁說明道：“暖丹一顆即可抵擋十天的寒冷，三個月後從寒冬過度到早春，人們也就不需要懼怕嚴冬酷寒了，所以每人十顆應該夠了。”

塗蘊之點點頭，接著吩咐道：“就按照每人十顆的數量派送。告訴他們這是皇上冊封的海靈真人有感百姓受寒冬之難，嘔心瀝血，幾經失敗才辛苦煉出來的暖丹。馬上吃下，就不會再感受到寒冷了。”

“記得叮囑他們，之後每隔十天才可以服用第二顆，不許浪費。暖丹有限，災民無數，浪費了想要再拿到，就得要等解決了西北十萬災民的困境後再輪到他們了。”

“動作速度，要知道還有很多村莊需要派發。”

親兵們聽了暖丹的效果，和塗蘊之一樣，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駐紮在北疆飽受嚴寒之苦的同袍們，望向十幾輛馬車的雙目大放光亮。

要不是緊隨著又聽到了塗蘊之的催促之言，知道正事要緊，眾人暫時掩藏起了內心的叫囂和激動，恐怕這時已經一哄而上了。

“是！”數百親兵齊聲高吼，如響雷炸落。

塗蘊之一聲令下後，拉著魚兒讓開來，讓興奮的親兵們將陶罐從車廂內搬出來。

親兵們如流水奔向村莊，很快村子的上空，便回響起了無數的敲門聲以及親兵們的吼叫聲。

“皇上親封的海靈真人，嘔心瀝血煉出了神丹，可以取代冬衣、炭火過冬，快快開門領取。”

親兵洪亮的聲音響徹天際，一聽他們帶來了禦寒的神丹，縮在床上打著寒顫的村民們，眼睛裏出現了希望的火光，仿佛要緊緊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，拖著凍得半僵的身體，踉踉蹌蹌，半跑半爬著跑去開門。

一扇搖搖欲墜的木板門被人拉開，裏面淒慘的畫面，立時映入門口兩名親兵的眼底。

一家人十幾口人，抱成團擠在唯一一處不漏風的角落裏，一起取暖，面前是一小堆已經沒有了火焰，冰涼涼的土灰堆。

今年的冬天比往年還要嚴酷數倍，大雪封山，道路不通，就算拼了命也上不去山撿幹柴。到了今日，家裏頭存來過冬的柴禾都燒光了，木柴做的家具，能燒的也都拆完了。

他們家裏貧困，下面六七個娃娃要養著，一件棉衣都買不起，只能穿著縫縫補補不知道多少年的麻布衣裳。在這個吐口唾沫離了嘴一瞬就成了冰塊的天氣裏，頂不了多少用。

如果親兵們明天再來的話，看到的可能就是一家子凍死在這間屋子裏的屍首了。

看著一家子老老少少凍成了紫白色的肌膚，一臉死氣的模樣，親兵們嚇了一跳，不管三七二十一，先抓了一把暖丹，一人塞了一個進他們嘴裏再說。

幾個呼吸的時間，屋裏人臉上的死氣褪盡，恢覆了血色，親兵們彼此看著彼此，心臟快速跳動著，為暖丹意外神速的效果感到震驚。

突然一個五歲大的娃娃開口了，抱著其母，昂著頭天真地說道：“娘，好暖和，我們是不是不用死了。”

大人們的眼睛一下子就紅了，眼眶裏溢滿了淚水。

親兵背過身擦了擦眼角，“你們已經吃了一顆，接下來只能一人領九顆了。快拿一個碗來裝著，記住吃過了要間隔十天才能吃第二顆，這是你們一家三個月的數量，神丹稀少，浪費了可就沒有了。”

老漢用盡全力抱好裝著暖丹陶碗，不禁老淚縱橫，哽咽道：“有救了，咱們這個冬天有救了！兩位官老爺，請受老朽一拜。”

屋裏的其他人見了，也學著老漢雙膝跪地，對兩名親兵磕頭。

倆親兵急忙躲開，不肯受了這一拜，搖著手道：“可不必謝我們，這神丹是海靈真人煉出來的，你們要謝就謝他去。”

“對對，我們急著去下一家送東西，就此告辭了。”

匆匆甩下兩句話，兩個受之有愧的親兵，腳下生風跑到了另一戶人家門前。

同樣的畫面還發生在村莊的各個角落，飽含喜悅的哭聲，被北風吹到了村口處魚兒和塗蘊之的耳朵裏。

塗蘊之側目註視著魚兒的側臉，幽暗的黑瞳深處，劃過一道璀璨星光，如煙花一現，轉瞬即逝。

一手輕撫上了魚兒的頭頂，塗蘊之沈聲一連問了魚兒三個問題。“一枚成丹花費幾許，丹成率幾何？可能大量產出？”

魚兒的身體非常誠實，意識反應過來之前，就先一步蹭了蹭塗蘊之的大掌。“材料便宜，只要掌握了火候，成率非常的高。”

塗蘊之凝視著魚兒因為發現自己的動作而突然僵住的身體，忍俊不禁勾了勾唇角。

“提供給至少五十萬人使用三個月的量，大概要多長時間才能產出？”塗蘊之又拋出一個問題。

魚兒因為這個數目瞪圓了眼睛。“五十萬人？有這麽多的災民嗎？”竟然有這麽多的人需要暖丹？那從前每年得凍死多少人吶！

塗蘊之搖頭解釋道：“不止災民，還有北疆的將士們也需要暖丹。”

魚兒也不能確定集體的時間，猶豫了一會兒，只能給出這樣的一句話。“人手越多，再加上材料提供得上，產出的速度也就越快。”

“等派發完了你送來的這一批暖丹，晚些時候回城了，我便和父皇稟明，下令命整個京城的道士，在你的帶領下大量煉制暖丹。”塗蘊之想了想，又說：“如果人手還是不足，就請求父皇發布皇榜，征召全天下懂得煉丹術的術士來京煉丹。”

“煉出的量，首先送往西北災區重地，之後的再分配給北疆眾戰士。”

魚兒點點頭，同意了塗蘊之的做法。

簡單的交談過後，兩人閉口都沈默了下來。

魚兒輕咬著下唇，眼珠子轉來又轉去，內心十分的糾結。遲疑半晌，他慢吞吞伸出食指戳了戳塗蘊之的尾指，塗蘊之感覺到了魚兒的小動作，回頭用疑問的目光看他。

“你怎麽會知道我做了……嗯……那個夢……”魚兒說話期期艾艾的，聲音還特別小，風一吹就散了，也就塗蘊之靠的十分近才聽得清。

塗蘊笑看著他，不答反問：“在我回答你的問題之前，你先告訴我，為什麽你我第一次見面當晚，你就做了那樣的夢。”

魚兒臉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漲紅，訥訥辯解道：“我沒有……不是，你不知道，不是你想的那樣的。”

“別急，我在聽，你可以慢慢兒解釋。”塗蘊之眸中笑意不減。

魚兒拍了拍臉頰，緩解了臉上的熱意，低著頭看著塗蘊之袖口的暗紋。“我和普通人不一樣。”

塗蘊之點了點頭，“嗯，我知道。”

“你不知道。”魚兒瞪了他一眼，“我會做預知夢，有時候會不受控制地夢見一些未來的畫面，那個夢就是這樣的情況。”

塗蘊之面露了然之色，“也就是說，那晚我偶然進入你的夢境見到的景象，是未來發生的，那麽我未來咱們兩人之間的關系……”

“你果然進了我的夢。”魚兒兇巴巴地瞪視塗蘊之，模樣不見兇惡，反而有股子說不出的可愛。“你到底是怎麽進去的？”

不遠處魚兒的小廝，偷偷摸摸地打量著兩人，塗蘊之覺察了他們的窺視，換了個位置擋住了他們的視線，額頭抵在了魚兒的眉心，輸送了一絲精神力過去。

“平心靜氣，感受到了嗎？”

塗蘊之事先也沒個提醒，突然就這樣做了，魚兒險些還手將這一絲外來的力量打了出去。確定沒有危險，他才放開了防禦，感覺精神力拂過之處酥酥麻麻的，不由得舒服地輕吟出聲。

“這是什麽，感覺好奇妙。”

塗蘊之簡單地解釋起來：“精神力，你要是不能理解的話，可以將它當成一種特殊的力量。”

魚兒原本所在的世界，凡人修內力，妖仙修法力，魔法師修魔力，百花齊放，百家爭鳴。對於塗蘊之的精神力說，他輕而易舉就接受了。

“你可知你也擁有精神力。”這一句話剛到塗蘊之的嘴邊，還沒有出口，親兵們便蜂擁而出回來了。

面對回來覆命的眾人，塗蘊之只能改口問道：“情況如何？”

“回稟王爺，村裏的每一戶人家都分配齊全了。分派完後，加起來的數量只費去了小半罐，剩下的還有很多，不少陶罐幾乎都沒動過。”

塗蘊之靜靜思考片刻，“城外近百個村莊，一處接著一處送過去的速度太慢了。”

“你們都聽好了，接下來還是兩個人一小隊分散行事。每一小隊帶著一陶罐的暖丹，負責臨近三個村莊的分派任務。”

塗蘊之冷靜地分配任務，看向魚兒。“你有什麽話要交代的嗎？”

魚兒遙指著玄真觀的方向道：“辛苦你們了，派完之後，自可將陶罐帶回十裏之外的玄真觀，我和觀裏的道士們就在那兒煉丹，若是丹藥不夠你們也可到那兒取用。”

說罷，他對塗蘊之搖了搖頭，表示沒話要說了，塗蘊之當即揮手下令。“去吧。”

目視眾親兵騎著快馬帶著暖丹遠去，塗蘊之收回目光，低聲詢問道：“我能去道觀裏參觀你們是怎麽煉丹的嗎？”

魚兒自無不允，頷首道：“好，那咱們走吧。”

說畢，魚兒上了馬車，塗蘊之拍了拍坐騎的馬頭，旋即跟了上去。

當一隊馬車跑動起來，村子裏一個年過半百的老太太抱著孫子跑到了村口，淚流滿面地朝著遠走的車隊磕頭。

“多謝大善人，老天爺保佑你們長命百歲啊！”

她剛出世幾月的孫兒，剛才就凍得只剩下一口氣了，因為暖丹來的及時，所以才撿回了一條命。

為了感激煉出了神丹，且無私送給他們服用的海靈真人，她已經在家裏擺放他的長生牌，日日為其祈福，望他福壽雙全，一生順遂。

老婦人的話音陡一落下，村內密密麻麻的人頭很快也湧到村口。他們遙望著走遠的車隊，每一個人的眼睛都盈滿了眼眶，通過磕頭叩首表達自己的感激。

直到再也看不到村莊的影子，魚兒才放下車窗的綢簾。

他摸了摸心臟的位置，展顏一笑道：“心裏暖洋洋的，突然好開心吶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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